幽暗的紅色,從天際的深處向四周籠罩下來,像凝結恨意仰天長嘯而潑灑的鮮血,綴滿無奈而散落的漫天深紅,染遍荒涼無垠的赤色大地。
在一片蒼鷹的啼血哀鳴中,緩緩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踏在血跡斑斑的砂礫上,緩慢而沈重,似顫抖地踩在滿地錯落的刀刃上,隱忍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不斷被割開的傷痛向前,步步滴血。
玄同知道,在赤色山石嶙峋的大地盡頭,躺著積滿了他的思念與哀傷的一抹幽藍色,染滿鮮紅,破碎零落,不論怎麼拼接,也編織不回繪滿記憶深處,那蒼白而疏離的笑容。
通向懸涯盡處的赤色血路是那樣漫長,玄臏走了一生,走過驚濤駭浪,落下滿身的料峭與傷痕,才最終墜落在那裡;又是那樣短暫,在咫尺之遙的面前,鮮血流淌在砂礫上,灼傷了玄同的雙腳。
命運總是以最殘酷的絕望,嘲笑著殺死最卑微的希望。不遠處那片模糊的鮮血淋漓的幽藍,曾經只是靜靜地靠在樹下,渴望著純白的梅花為他一夕綻放。
當木質輪椅緩緩推到年幼的玄臏的床邊時,他沒有回頭看,空洞暗淡的目光渙散地凝視著上方的空氣,睫毛一下下隨著車輪輾壓木地板的吱呀聲顫抖,直到凝結在上面的水滴無聲地沿著眼角滑落。
那是玄同看到的,玄臏唯一的一次落淚。當時玄臏轉過頭來看向玄同的眼神,平靜得失去所有波瀾,只餘不斷流淌的眼淚浸濕大片床單。
當同樣的絕望襲來時,流淌過玄臏的額頭與臉龐的,只剩下濃稠腥甜的鮮血,漫過雙眼,染紅眼眶,掛在帶著嘲諷微笑的嘴邊。漫長歲月的隱忍與強顏歡笑,已經將悲傷刻印在骨髓裡,融入靈魂,再也感知不到。
當那滿身血紅創口的藍色越來越清晰時,飄散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似乎被抽走了,壓抑的窒息感蔓上心口,帶刺的痛楚像盤旋的荊棘般,扎滿玄同的心臟,血液從傷口處沿著緊握的指縫間,落入地上散落的藍色碎布。
沐浴在一片澄澈乾淨的微光中,站在盛開著鬱金香的花架之間,朝著他溫柔輕笑的面容,閃入玄同的腦海中,耳邊迴響著穿過時光淒然而至的呼喚。
──四弟。
玄同一個踉蹌,跌落在玄臏身旁的血色沙地上。
如果往前流淌的記憶長河裡,再也沒有藍色的身影踏入其中,那眼前的遍地鮮血,是否會將落滿陽光的回憶磨洗殆盡,只留下冷徹心扉的腥紅。
無聲地,玄同退下紅色的絨衣,蓋在玄臏的斷腿處。他不忍心看,這是他從撕裂人生的命運的獠牙裡,為玄臏留下的,最後的尊嚴。在玄同的回憶裡,玄臏永遠是戴冠華衣,高貴佇立的大哥。
暗紅乾涸的血跡爬滿玄臏慘白的臉龐,模糊了他最後的表情。玄同輕輕地撥開沾在血上的紛亂髮絲,撫上玄臏冰冷僵硬的臉頰,輕柔地廝磨著,擦拭著血跡,雙瞳映著的,是遙遠的過往裡,靜靜地靠在樹下陽光中,抱著書睡著的大哥。
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擊碎天靈的那一掌落下時,隨著溫熱的鮮血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傾瀉而出的,是不甘,是無奈,是悲慟,是絕望,是纏繞一生無法互離的愛恨,是破碎幻夢的光。送葬的鐘聲從年幼的時候就敲響,掙扎到最後,只得到失去。
暗淡的紅色天際遠處,響起禿鷹蒼涼兇殘的嘶鳴,劃破血色長空,與赤色大地四處此起彼落的悠長的狼叫聲互相共鳴。
玄同他還是趕上了,在那抹藍色被嗜血的禿鷹與野狼啃噬到屍骨無存之前,來到玄臏身邊。
如果玄臏還有遺願的話,大概就是希望這殘破的軀體,消散在青空之下吧;漫長的痛苦,短暫的燦爛,刻骨的遺憾,夢迴的念想,都飄散在今世的深沈黑暗裡,讓完整的靈魂迎來來世的曙光。
玄同將玄臏摟在懷裡,臉深深地埋在玄臏的頸窩中,緊閉雙眼,用每一寸的觸覺感受玄臏,儘管此刻只有冰冷,凍徹他的每一處神經,卻凝結不了洶湧的傷痛。玄臏靜靜地在玄同懷裡,頭輕輕地枕在玄同的肩膀上,像睡著一般。靜謐的思念將時光無限拉長,在此生最後的擁抱裡,玄同無聲地訴說著告別。
大哥…
滑落在玄臏後頸上的淚,將最後的思念送達。
* * *
通紅的火光直沖天際,與血紅的蒼穹融為一體。熊熊燃燒的火焰發出枝葉斷裂的聲音,迴響在空曠的蒼涼赤色大地上,與四處幽森而綿長的獸鳥啼鳴一起,譜奏悲涼的離歌。
火苗映在玄同藍色的雙瞳中,搖曳著,照亮最深的懼怕。玄同抬頭看看赤色的低矮長空,忽然期盼大雨的降臨,淋熄面前吞噬著一切的大火,讓他不用看著玄臏一點點從他的生命裡消逝,燃燒殆盡成絕望的灰燼,永無歸期。
在夢中無法相見的時候,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,大哥。
* * *
玄同彷彿用盡一生的時間,等待大火燃盡。直到最後一絲火苗消散在空氣中,也沒有雨滴落。紅冕邊城凝結的血紅的恨意,不允許雨水將其洗滌清澈。
一步一步踩著赤色的尖石,遲緩地向著懸涯邊走去。玄同抱著玄臏的骨灰盒,垂下眼簾,蹣跚地爬上嶙峋的礁石,白色的裡衣被鋒利的岩石劃破,露出一條條鮮紅的血痕。
紅冕城邊境處的懸涯之下,是海浪翻騰的無盡大海,奔流向天邊的國度,黑海森獄。在兩境相交的天際,赤色血紅與深沈海藍互相接近,彼此交融,形成一條長長的明亮光帶,穿行在天河之上。
玄同站在懸涯邊,手輕輕按在盒子上面,迎著腥咸寒冷的海風。
大哥一生都在波濤洶湧中追逐他的夢,今世,船槳在海濤中折斷,被巨浪卷回岸邊;來世,就讓他重新起航,乘風破浪,直達彼岸。
手,微微顫抖著握起一把骨灰,緩緩伸出去,置於冷冽的寒風之中。玄同凝視著緊握的左手,直至失去知覺,僵硬得無法張開。
良久,玄同輕輕鬆開手,低下頭,閉上雙眼。
忽然,一陣海風翩然而至,撲向玄同伸出的手,將骨灰稍稍吹散了一縷。
玄同猛然抬起頭,握緊了左手。徹骨的疼痛從掌心處一直蔓延到心臟,浸潤整個胸腔,隨著心的跳動敲落一灘又一灘鮮血。
他將左手收回來,置於眉心處,急促的呼吸在寒冷中冒出一陣陣白氣。巨大的空洞感與恐懼感侵占著他的內心,就像心臟被一片片挖落,強烈的痛楚如排山倒海而來,爬上他的雙眼,結成水滴滑落在他的手腕上。
大哥…
* * *
在最後的一縷骨灰撒向天際的時候,玄同看見玄臏的深藍色背影,迎著陽光,走在大海上,一步步離他遠去。
也許飄散在天空中的靈魂,在洗去滿身的黑暗與料峭的同時,也將想念遺落。在往後的很多年裡,玄同沒有夢到過玄臏。每當思念徘徊在回憶裡的時候,他往往會眺望在絢爛星空下的浩瀚大海。
──玄臏長眠的地方。
------------End.